三角形的红色尖,像圣诞老人的帽子。
地址来自于翟秋延,以给梁予辰寄东西的名义问到的。国外打车不便宜,纪潼从揹包里拿出一个袖珍笔记本,翻到中间,密密麻麻蝇头小楷记的全是交通路线跟注意事项。
怎样从机场坐大巴,怎样买公交卡,再怎样转公交,去哪里换零钱,记得一清二楚。
这个国家他也是第一次来,好在语言这一关没有问题,他人又机灵,来之前准备也充足。
买了票以后他坐上大巴,把手机重新开机,原以为第一条简讯一定是胡艾华发来的,没想到竟是他爸纪建滨。
“潼潼,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离家出走了,什么情况?”
“你妈都急哭了!快回去,别让你妈操心。”
“你这小浑蛋崽子,二十几岁的人了还给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给老子滚回去。”
“落地了吗?”
“你具体在哪个州,爸爸认识不少靠得住的朋友,马上把落脚的酒店告诉我。”
纪潼勾起嘴角,翻着他爸一条接一条的讯息,翻到底,却发现没有他妈发来的。
他知道他妈一定气得不轻。自己明知是离经叛道,明知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仍然要来,的确令胡艾华伤心。儿子从小养到大,哪个妈能轻易接受自己养出了个同性恋?
再开明的人也照样需要时间。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遑论他妈妈这样的年纪。
他回了他爸一条:“就你朋友多?我自己可以。”
不知为什么,在国内的这半年他过得痛苦大大多过快乐,出了国反而有种骤然解脱的感觉,像是从内心深处挣脱了某个无形的牢笼,心中轻飘飘的棉花一样,甚至连亲爹极少有的疾言厉色都能用玩笑回应。
到了站,他用英文喊“停一下谢谢”,司机稳稳停在路边,等他拿全东西。走到门口车门没开,他回头对司机说谢谢,却发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歪头对他笑,他就又笑着说了次谢谢,再回过头,门还是不开。
他啊了一声,忽然想起忘了给小费,忙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司机这才按了按钮,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下了车,脸都发热。
来前查天气时他就发现,特纳州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周的雪。这会儿双脚踩在地上,他才发现积雪有多厚,没过脚掌还不止,靴子一半都淹在雪里。
他将背囊背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去,好几次差点滑倒。眼前是一片白雪皑皑,矮屋、别墅、盖了雪顶的老橡树,竖在路边的一排邮箱里塞满了超市打折宣传单。
他觉得新奇。原来梁予辰选择的城市就是这里,长这样,质朴又静谧。
走到公交站后他在站牌前边跺脚边往手上呵气,忘了带手套,幸好没忘戴围巾。等车的间隙他开始思考一会儿见到梁予辰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说起来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他连梁予辰有没有变模样都不清楚。哥哥如今是工作了的人,会不会有更正式的衣着跟发型,还抽烟吗?胃疼有没有好一点。
胡思乱想一旦开始就全然停不下来。
他又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开启照自己。脸有点儿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期待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他赶紧掏出唇膏来抹了一点,抹的时候莫名耳尖发热。
做完这些车仍然不来。早听说这里的公交车难等,今天才知道原来竟是真的。
他渐渐搓起了手,没多久旁边却多了个人,长相是亚洲人长相,左右手各提了一大袋子超市买来的东西。
两人相视一眼,纪潼礼貌地笑了一下。对方却忽然很惊喜:“chese”
纪潼怔住:“yes”
眼前这个跟他一般大的男生眼睛生得极为好看,单眼皮,脸型也秀气,瓜子脸。
“我也是中国人!”对方的中文有些蹩脚,登时将两袋东西搁在地上,右手拉了拉帽檐,“你也是中国人,这个叫……他乡遇故知!”
纪潼先是被他生硬的五言诗逗笑,顺着他的动作,又注意到他戴的线织帽,心中忽觉异样。
总觉得格外熟悉,一时却说不上来。
他温和地点了点头:“是,都是中国人。我叫纪潼,你呢?”
男生张着嘴顿了一下,那神情就像是乍一下忘了自己的名字怎么读,片刻后才一下笑出来:“吴忧,无忧无虑的吴忧。”
第61章 梦境难抵
“吴忧是我的中文名字,你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nce。你有英文名吗?”
“没有,家人都叫我潼潼。”
吴忧重复了一遍“tongtong”,头一歪,做了个可爱多过搞怪的鬼脸。纪潼也喊他“吴忧”,两人相视而笑,他夸了一句:“无忧无虑,人如其名。真好听,谁帮你取的?”
只见吴忧眼珠微微转动:“我哥。”
他一时忘了邻居两个字怎么说,干脆就说是他哥,反正梁予辰确实比他大,说哥哥无伤大雅。
纪潼却想,一般名字都由爸爸妈妈取,怎么他偏冒出个哥哥?也许是他出生时大哥已成年,因此就由大哥来取,倒也说得过去,便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吴忧天生热情,见他孤身一人到这个并非热门旅游地的城市来,忍不住好奇:“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背囊有点沉,纪潼用两根大拇指垫在揹带与肩膀之间,好轻松一些,“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纪潼张嘴想说“我哥”,还没出声,先腼腆一笑,垂眸道:“朋友。”
如今倒盼着梁予辰不止是他哥哥了。
吴忧问他坐哪路车,他便把路线找出来告诉对方,没想到两人竟然同路。
如果说都有个哥哥还是牵强的巧合,去同一站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缘分,连纪潼都有些诧异,真有种他络新词了。
二十分钟后在同一站下车,纪潼开始原地打转找自己要去的公寓。
吴忧问:“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纪潼正好想问他,便报出了公寓的名字。
“我也住那儿!”吴忧激动不已,“无巧不成书!”
不知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词。
纪潼却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一样的。
没等他想通吴忧就领着他往一公里外的那幢老派公寓走,边走边高兴地跳跃,完完全全将他当成了上帝赐给自己的新朋友,还是个中国人。
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
其实他指的是小名tongtong,似乎在哪里听过。
纪潼见他一蹦一蹦的倒着走在人行道的雪中,怕他有危险,主动帮他拎了一袋子东西,“我的名字很大众。”
“那我的大不大众?”
“不大众也不小众,但是好听。”
两人就这样聊着笑着。
“就是这里啦。”
走到公寓跟前,吴忧向他做了个展示的动作。纪潼抬头一看,怎么才四层?看样子里面根本住不了几户人,哥哥是中国人,眼前的吴忧虽然中文说得不流利,但也是中国人,难道这公寓专收留中国人?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极可能相识。
他想了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梁予辰的人?”
吴忧一愣,忙不迭点头:“当然!他就是我说的哥哥!”
“哥哥?”纪潼霎时变了脸色。
“对啊,”吴忧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话音刚落,纪潼手一软,购物袋骤然掉地,里头的几颗土豆跟洋葱扑出去窝到雪里,吴忧立马蹲下去捡。┆思┆兔┆文┆档┆共┆享┆与┆线┆上┆阅┆读┆
他回过神来自觉失态,急忙也跟着蹲下。
雪很凉很冰,土豆个头不大,从雪里捡出来握在手里像冰块,从手掌一直冷到心上。
“你也认识他?”吴忧一边把东西收进袋子里一边问,“你是来找他的?”
“我……”
纪潼的背囊底部蹭了一层雪,站起身来被吴忧看见了,便上前帮他拍。
“你认识他?”吴忧又问。
纪潼后背被人拍着,慢慢嗯了一声:“我是来找他的。”
“我们俩很close,我带你去找他。”吴忧朝他笑,笑完又故意开玩笑,“等等,你是他的朋友吧,不是他的仇人吧?”
这个close指的当然不是距离,纪潼一张脸渐渐失了血色,点头又摇头,“不,我是他的朋友。”
吴忧见他脸色不对劲,问:“你是不是冷?我们快进去,家里有暖气。”
他在前面领路,纪潼跟在后面,每上一层台阶,心就跳得更快了一级。
出发前以为会有种种不顺利,没想到落地不到三小时就已经找到这里来了,而且是由这样一位特殊的“朋友”领路。
是不是再往上走几阶,抬手扣几下门,梁予辰就会像从前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那自己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
快到顶层时吴忧从羽绒服口袋掏钥匙,语气平常地对他讲:“予辰现在不在,上班去了,你是要在他家等还是在我家等?”
说完停在两扇门中间,回头冲他摇了摇手里的钥匙串,风铃一样叮叮当当,“我有他的钥匙。”
原来哥哥不在,白白开心,又白白担心。
纪潼微仰着头,一瞬间有些怔忡。他发现吴忧虽然是单眼皮,笑起来却很好看,弯弯的眉眼,几分慧黠几分灵动,像只捕到鱼的小猫。
原来梁予辰喜欢的是这种型别。他忽然很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型别。
“嗯?”见他迟迟不开口,吴忧又朝他摇了摇钥匙。
纪潼恍然间回神,明白自己贸贸然闯进哥哥家里去很可能会引得他不高兴,便跟着吴忧去了另一边。
开启门,公寓的结构跟国内相比最大区别是厨房跟客厅相连,大约也是因为想让小户型的空间看起来更开阔。吴忧给他拿了双拖鞋,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鞋,你穿予辰穿过的,可以吗?”
纪潼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条纹棉拖,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哥哥的脚比他的大两码,拖鞋穿在他脚上空空荡荡的。他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局促中觉出些许阴差阳错的无奈。
但吴忧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忙前忙后地招呼他。让他脱外套,帮他把背囊移到角落去,让他洗手洗脸,给他拿吃的喝的,之后又把双人沙发让给他坐,自己则盘腿坐在地毯上,仰头笑眯眯地与他聊天。
“喝酸奶。”酸奶杯被推到他面前。
纪潼说了声谢谢,将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酸奶握在手心,用体温暖着,目光在客厅流连了一瞬,随即发现了角落的吉他。
很多东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你推倒我,我推倒它,最终推倒的是原本心存的一丝侥幸。
吴忧给自己剥着一个橙子,空气中果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