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正是上午被卞有离遣回去那两个侍卫。
俩人行完礼,刚要开口,卞有离就截断了他们:“上午那些酒,是从何处得来?”
“……回将军,”其中一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宫中库房带的。”
卞有离蹙眉:“我说从令华殿随便寻个东西当掉,到城中去买,谁让你们在宫里拿了?”
俩人对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闰六最烦这种八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扭扭捏捏恶心得很,又见这情形该是他们没照卞有离的话做事,忍不住祭出了素日的流氓作风,站起来道:“把东西留下,快点带人滚!”
下边这俩见卞有离没表示反对,赶紧把外面的人叫进来,食盒里的东西都摆上了桌,然后告退道:“属下告辞,明早再来给将军送饭。”
“且慢,”卞有离本来不想理会二人,闻言却马上叫住了他们,“你们明早还要来?”
“王上说,午时将军叫属下等回去,定是吃不惯军中饭菜,因此每顿都会派人来。”
卞有离冷冷地看着桌上,几乎是用挤的方式蹦出几个字:“不必,我吃得惯。”
“……将军午时派属下回宫,王上已知晓了,认为军中饭食不合将军口味,”旁边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卞有离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王上有令,必须保证将军吃穿用度同在宫中时无异。”
闻言,卞有离简直到了恼怒的程度。他起身道:“我这便去宫里和他说。”
闰六等人一惊:“将军要现在走?”
卞有离看着座中的人,勉强收敛起面上的冷色,笑了笑道:“明日再同你们见面罢。”
面对这个决定,一时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明察道:“将军夜间骑马,路上小心。”
“嗯,”卞有离点点头,“你们吃好了也早些歇息。”
王宫和军营不同,即便已经入夜,殿中也还是灯火长明。
沿着小径一路缓行,可见宫中点起了绵延的灯烛,与天上星子相互映衬,在夜里流转着曳曳的光。
卞有离在一处园子门口站定,看着令华殿,疑惑地问身侧宫人道:“殿中为何点了灯?”
分明该是没有人住的地方,现下却内外皆明,站在百步以外也可见得那灿然灯火。
宫人垂首道:“回将军,王上在殿中批阅奏折,还未歇下。”
卞有离怔道:“他在令华殿?”
“将军不在这几日,王上一直宿在令华殿。”
卞有离点点头,道是天晚了,叫她回去歇着,自己独自进去便可。
等宫人离开,卞有离在园门又站了站,而后朝着殿门走去。
朝那一殿灯火走去。
很奇怪,卞有离走在这条毫无阻碍的小路上,周边都是见惯了的景色,此刻却似乎觉出了些许不同。
夜深影单,前方有莹莹暖光。前几日那深刻的抵触和茫然的陌生,好像都在眼前泛着微黄的灯光里消融了不少。
卞有离顺着敞开的几重门直达内殿,伺候阮羲的宫人见了他赶忙行礼:“见过卞将军。”
阮羲猛然抬头:“浮青,你回来了?”
说着就扔下笔起身,脚步轻快地迎上前。
大概殿中的灯火太晃人心神,卞有离隐约认为阮羲这个“回”字用得不很恰切,竟也没生出必须反驳的心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阮羲到他跟前道,“你怎地突然回来?路上可太平?军中还顺遂否?你可用过饭了?”
卞有离之所以大晚上赶到王宫,自然是因为阮羲遣人给他送饭这件事。
若要将士同心应敌,这种士气须得从日常里培养,首先该做的,就是同吃同住。
领军者要做到上下一体,当然不能出现同桌不同食的现象,否则将士离心,打起仗来就不用指望有何士气了。
试问有谁家的士兵坐在桌上咽着粗茶淡饭,看着座上将军珍馐佳肴,还能在战场上不顾生死去杀敌?
但卞有离此时对上阮羲一连串的问句,居然说不出带刺的话,闷闷半天,只答了最后一个:“还没吃,你不是说我吃不惯吗?”
阮羲立即回头叫跟着自己的宫人:“元禾,到膳房端些热菜,快去!”
元禾应声出了门,阮羲便又回过头看着卞有离,把他拉到桌边坐下,道:“我明明叫人去送了,你为何没吃饭便回来?”
卞有离终于得到说这事的机会,憋着半日的闷气可算能发散出来:“王上快别提了罢,不送还好些,我也不必夜里跑过来。”
阮羲愣道:“这话何意?”
卞有离没好气地道:“我与他们坐在一处,吃的却是宫中膳食,如此岂不挑起将士矛盾?焉知没有那看不过眼的,背后说道些言语,如何收拾?”
自打进宫,卞有离从来都是淡漠示人。今日许是跟闰六打了一下午,把本性逼出来不少,他话语间竟有些难得的活泼。
活泼到,甚至于有些无礼的地步。
第十一章
阮羲却觉得这样极好。他把卞有离留在琼宁,心中本就负疚,一直想尽可能地多惯着点卞有离,也好平复心中几许愧意。
只恨不得他再无礼些才好。
卞有离既然已经明明白白说出了不满,阮羲也就痛痛快快地承认了错误,并且表示出改过的决心:“那我以后不派人去了。”
“嗯。”
问题解决,双方既已达成了和谐统一的意见,只要照着做,想来就不会再出现不妥。
只是卞有离的话里,除了显示出他今日心情不错,似乎还含了些其他资讯,也很有探究价值。
“浮青,”阮羲想了想,委婉地试探道,“你与军中之人相处可还好?”
问出这话,自然是因为阮羲心里存了疑虑。由不得他不多心,方才卞有离话中说到“挑起将士矛盾”,实在很有歧义。
若说会因为某些事情而造成挑起矛盾的危险,那这意思,就是当前并无矛盾了。
如此,倒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很好。”卞有离十分言简意赅。
“果真?”阮羲微讶,“据说他们极难降服,可曾对你有所为难?”
在野军的名头,他久居深宫都听闻一二了,属于典型刺头群体,还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挑事队伍。
而且他们从来不给人把柄可抓,朝廷也不敢与其大动干戈,否则惹怒百姓失了民心,更加得不偿失。
逼的理军院掌司只能把苦处自己咽下去,日日想方设法争取送他们滚蛋,然而一直未能如愿。久而久之,他甚至对招来这团麻烦的林相国都颇有微词。
不得不夸一句,这群人简直狡猾得成了精。
“不曾为难,我同他们领头的打了一下午,”卞有离说起此事,眼中情不自禁地升起一丝兴奋,“有趣得很。”
阮羲闻言惊异地望着他,又问道:“你同他们……打了一下午?”
正巧元禾此时提着食盒进门,卞有离见了便招呼她拿到桌上来,没顾上答阮羲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打上一下午是何概念,阮羲就算不熟悉军情,也不至于不懂。但卞有离不曾展露过这方面的身手,因此他从未想过,自己留下的这个人,或许是有些本事的。°思°兔°文°档°共°享°与°线°上°阅°读°
而现在看来,他不仅是有些本事,恐怕还是不容小觑的本事。
卞有离中午吃得不多,只顾着陪人喝酒,又跟闰六比划了半日,此刻实在很饿。于是他见了东西便埋头吃,吃着吃着,总觉得身上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便抬头看向目光来源。
“你……”卞有离对上阮羲似乎欲言又止的眼神,斟酌了一下,道,“你也要吃?”
眼下这个情形,卞有离想不出别的缘由,只能以为阮羲也饿了。
在一个饿着的人面前大快朵颐而不分享,委实算得上是罪大恶极。
卞有离低头看了一下桌上,挑出几盘还没动过的菜往旁边推了推,然后见食盒中没有多余的筷子,便让元禾再去拿一双。
元禾做事麻利,很快从外面再次回来,且又另带了一个食盒,一边往桌上摆一边道:“膳房新做的汤,奴婢顺便带了两盅。”
阮羲批奏折的间隙其实吃过点心,并不很饿,但还是接过了元禾递来的筷子,由着她盛了汤。
卞有离无暇看他,只守着自己面前的菜头也不抬,兀自吃得专心。
元禾是个妙龄小姑娘,由张太傅从府中亲自选了给阮羲用的,谨慎周全,心思细腻。她看着阮羲没什么食欲,天色也晚了,想到自己本分,遂体贴地问道:“王上今夜还宿在令华殿否,可要奴婢先行铺床?”
此话一出,桌前二人的筷子都停止了夹菜,轻微的碗箸撞击声也霎时滞住,恰到好处地停成尴尬的氛围。
卞有离的筷子停在碗里,迟迟没有动作,好像刚才狼吞虎咽的人一瞬间吃撑了似的。
当日那事,自发生之后,当事人双方就都默契地不曾提起,只佯装没有过。这些时日里,倒也维持住了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而元禾这一问,却把阮羲和卞有离状似却费力遮掩着的事情,给猝不及防地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其间不受待见的内容,无赖又得意地笑成一朵半开半放的花。
沉默在殿内蔓延了片刻,元禾不明所以地承受着莫名的满室静寂,郑重而忧心地望了望两位主子,思量自己是否要请个罪。
半晌,阮羲开口道:“确实到歇息的时候了。孤还有好些折子未批,倘阅不完,明早左相又该弹劾孤怠于理政,烦得很,孤……去书房批阅。”
说着就起身,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嘱咐了卞有离一句:“你早些睡。”
卞有离点头,像是费力地思索了一下,才挤出一句话回他,以周全来往的礼数:“路上黑了,你慢些。”
眼见着阮羲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卞有离随意在碗里戳了戳,无甚趣味的撂下筷子,突然不想吃了。
回避了这么久,今晚被元禾不小心揭开的隐忧,终于在他操心的诸事里排上了号,有了被他仔细想想的资格。
论起来,此事大概,也怪不得他人。
卞有离从桌旁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头。
能怪谁呢,当初是自己走投无路,冲出去贸然拦下阮羲车辇,求他给自己救人,也是自己愿意跟到王宫,在这其间,没有任何人逼迫过自己。
而求人相助,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纵然阮羲是阻止了秦掌司来令华殿,江延也确实说了引导的话,但那决定分明是自己所选,又能怪谁?
那时未必没有其他法子,可自己想也不想地,就遣人叫来阮羲,诱他喝下放药的酒,做了那样的事。
总不能怪阮羲意志薄弱扛不住药性,或者怪那药货真价实劲头太足。
追根究底,怪不到旁人身上。
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