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和伊莱开口,他未经失真的声音就同艾伦猜测的那样,声线趋于清冷。
用着那仿佛浸在冰水里镇过的嗓音,他继续道:“我的状况和单纯的灵魂外显不太相同,你们现在能看到的这具身体,是完全依靠暗元素堆砌出来的,它就这样看上去似乎是同普通灵体差别不大,但一旦和普通灵魂靠得过近,组成了它的高浓度暗元素就会不由自主被普通灵魂吸引,有可能会造成元素侵蚀。”
艾伦和伊莱自然是能理解前辈的难处,也不觉得劳伦斯不与他们站太近有任何问题。
倒是霍尔,在听劳伦斯又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后,仿佛是终于得了道“咒立停”。
从“石化”中解脱地他就艰难地动了动肩膀,像个年久失修的机关人偶,得先活动一下才能正常发声道:“我……”
“年久失修的机关人偶”刚开腔就又掉了链子——因为劳伦斯为他的出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跟瞟掉了霍尔哪个零件似的,他非得不自在的又动了一下,顶着艾伦和伊莱追加过来的四道目光,方继续道:“我们的身体结构差不多,我也不算是‘普通灵魂’,你不方便站过来的话就让我站过去……行吗?”
这话虽然是个疑问句,还在征询他人许可,但一头棕发的昔日知名剑术师已浑身肌肉都朝着一个方向在蓄力了。
就算是个只接受过初级近身格斗训练的低年级学生,都能看出他的“身之所向”是哪。
劳伦斯依旧平板着一张脸,他五官仿佛是和声音一样去冰水里浸过——也有可能是被终焉之地常年的低温给冻木了。
他看不出情绪变化地注视着霍尔,半晌后,又轻轻转开了目光。
没说话。
霍尔却像是得到了无声的指令,眼睛骤然一亮。
也不知他具体是如何动作的,反正艾伦和伊莱只看见前方身影倏忽一晃,再一眨眼,霍尔已经站到了劳伦斯身旁。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霍尔心道。
尽管对艾伦和伊莱有些抱歉,但眼下,他的确暂时难以再去顾及两名小辈的情况,全部注意力都扑在了劳伦斯身上。
漫长的光阴或许不会磨灭思念,可记忆的容量却不是无限,
霍尔一直隐隐怀有过担心,他怕时间过去太久,自己这些年新见过的事物太多,劳伦斯又一直不肯见他,他怕随着这年复一年的分别,自己会渐渐模糊关于对劳伦斯的印象,对方的面容会慢慢像一张褪色的画纸,上面依稀还是能得见当年原画的轮廓痕迹,可细节却一塌糊涂,搜遍记忆也再想不起那张他日夜思念的脸到底是怎样一张脸。
所以,他这些年才有事没事就往瓦尔家跑,他才比瓦尔家的年轻一辈都要更熟悉这些年在瓦尔庄园内来来去去的人。
长期徘徊在瓦尔庄园附近,并不仅是为了了解瓦尔一家近况,让自己在下一次拜访终焉之地时有话可带,有家族新动向能与不见踪影的劳伦斯分享。
他还在无数个“瓦尔”身上找寻劳伦斯的轮廓影子。
他闭着眼睛都能临摹出瓦尔庄园密室通道里挂着的那幅劳伦斯画像。
“多好呀。”霍尔专注看着劳伦斯的侧脸,他继续想,“我到底还是没有忘记你,也又见到了你,你和我记忆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我没有记错你。”
“您早就知道了我们会来吗?”
“没错。”
霍尔从身到心都进入了某种“忘我”状态,他看劳伦斯看得完全难以觉察外物,除了伊莱还忍不住朝他看上几眼,担心这位前辈的精神是否还好外,在场的另外一灵一人则痛快将他忽略了过去,自如交流了起来。
没有忘记劳伦斯起先说的“已等了他们好一会”,艾伦记得他们应该是没有提前给这位前辈发过拜访信,终焉之地一向人迹罕至,普通亡灵及魔族平日也不会朝这里跑,被迫驻留此地的劳伦斯更是踪迹难觅,就算发了拜访信,多半也会落得“查无此人”,信件遣返的境遇。
那么,劳伦斯·瓦尔又是从哪里得知他们会来?
亡灵长老团么?
“你猜的不错。”
听完艾伦提出的疑问后,劳伦斯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银发的清俊男人微微一颔首:“我确实是从亡灵长老们那里得了讯息,终焉之地与亡灵主事殿间存在一条特殊联络渠道,能在最短时间内互通讯息,你们前天一到主事殿,我这里就得了信,昨天确定你们今天会来,一早就在等了。”
“是我不好。”霍尔就忽然插了句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神游回来的。
他老老实实对劳伦斯道了今天第三个歉:“我耽误了时间。”
劳伦斯那仿佛冻住了的表情就忽然裂了一道小口子,他眼角不动声色一抽,眼角有点要瞟不瞟的意思——低头看地的霍尔没瞧见,倒是给对面的艾伦和伊莱看见了。
艾伦礼貌的等了小半分钟,见劳伦斯的眼角最终也没有瞟过去,并且没有要搭理霍尔的意思,他固然觉得这位前辈可能有点传说中的“口嫌体正直”,不如霍尔自己所想的那么厌恶对方,但本着“不要过多介入前辈情感纠葛为好”原则,他和劳伦斯一起假装无事发生,跳过了霍尔的插话,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你要是对特殊渠道感兴趣的话,我随后可以单独和你说说这个。”
“十分感谢。”
伊莱暂时也插不进艾伦和劳伦斯的话题,他目光在交谈的两人和低头的霍尔间转了两轮,就忍不住偷偷站去了霍尔身边,安抚地拍了前辈一把——像霍尔之前对他做过很多次的那样。
霍尔默默感受着来自晚辈的安慰,心里正滋生出“这个孩子没白疼”的诡异安心感时,那头,劳伦斯却是在说完又一句话后顿了半晌,他眉宇间多出一抹深思熟虑的色彩。
看出这是个常人即将发表重要讲话时的典型反应,艾伦也跟着沉默下来。
耐心等待了片刻后,他听见劳伦斯轻轻舒了口气。
“做了那么久的铺垫,我想我们也该进入正题了。”
这一句话便拉到了三个人的注意力。
伊莱向劳伦斯投去视线,却和对方正看向他的目光一撞。
“先说一个你非常关心的吧。”劳伦斯看着不远处的金发青年,他缓缓道,“我确实见过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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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弱的存稿君代为发文的第三天。
国庆即将过半,大家加紧玩鸭!
第80章
普通孩子心目中的理想父亲形象是什么样的?
他可以温厚亲和, 也可以寡言沉默, 还可以有点乐天和小幽默,能像一个只在关键时刻十分靠谱的大朋友一样跟孩子嬉笑玩闹。
而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 都应该是同样有着一副宽阔的肩膀,一双骨节宽大的手。
他们能把还没自己腿长的小豆丁们轻松一臂捞起来, 能用结实的胳膊给小不点们充作凳子坐, 还能在集会时让小家伙们骑到头顶, 人工给孩子增加高度。
他们像山一样高大又可靠。
——这些都是伊莱在进入艾尔柏塔学院之前, 从自己有限的人生阅历里总结出的观点。
进入艾尔柏塔学院之后, 他就把自己对于“父亲”的角色期望寄托在了导师身上。
十一二岁的年纪, 在十六岁就成年的世界里已不算小, 却也还不大。
导师严厉又古板, 温情像长在粗/硬古树上的细小绿苔,非得凑近了,仔细找,才能在枝干的缝隙里看见那些潜藏着的生机勃勃的绿。
被导师当做练剑的好苗子挑走, 收获到重点培养和着重关照后,伊莱基本就没怎么臆想过父亲的模样了。\思\兔\网\
他觉得父亲应该就是导师那样。
虽然对方跟他曾经预想的三款父亲都不太相同,教育方式和成绩要求要严苛得多, 可“高大可靠”这条共有特性却是完美吻合, 分毫不差。
关于“父亲”的期望,伊莱在导师身上一放就是七八年。
它起始于他懵懵懂懂的入学之初, 终止于对方在神官面前痛苦的忏悔, 并决心亲手送他去死。
……而此刻, 在劳伦斯的讲述里,另一个关于“父亲”的形象正慢慢树了起来。
那个在梦里还只让他看了个头顶的男人曾拼死维护过他和母亲,那才是真正该被他叫一声“父亲”的人。
“……!”
手就忽然一暖,上面多了抹不属于自身的体温,伊莱倏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手在身侧已不知不觉攥紧了。
那只覆盖上来的自然是艾伦的,对方手掌心温度明显要高于他,暖得近乎有些烫人。
伊莱无声反握住它,过了片刻,发觉不是黑发青年的手心太烫,而是他有些过冷了。
那种冷不是因外界温度过低而体感到的寒冷,它的根源在体内,像是身体内部突然凭空结了块撑满胸腔的冰,开始由内向外的散发出冷气,一圈圈冷却血液和体温。
“不要让情绪控制住你。”
注意到伊莱的异常,劳伦斯暂时中止了讲述,他的声音仿佛带有某种镇静力量,让伊莱正翻涌的情绪与他的音调瞬间连通起来。
他向对面形貌已开始出现变化的金发青年抬起双手,做了个非常舒缓地下压动作。
伊莱不由自主随着他的下压深呼吸了一次,那股后知后觉传递到大脑的涌动感真的渐渐平息下来。
“……谢谢您。”尽管还不明白自己刚才一瞬间是怎么了,伊莱在难以言喻的涌动感削弱后先低声向前辈道了谢。
另一只温暖的手就自旁边伸了过来,伊莱朝手伸来的方向侧目,看见艾伦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黑发青年微微皱着眉头,眼神担忧而关切,对方带着融融热度的指尖轻轻擦过他额角,继而向下滑。
伊莱在被艾伦摸了两下后才觉出不对。
他的夜视能力似乎是突然连升了数个等级,哪怕此地光线昏暗,他也在艾伦的眼睛里清楚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从被对方摩挲的左额面板开始,一道诡谲地伤疤斜斜沿着脸颊竖划下来,尾端没入耳根后。
那“疤痕”深出仿佛还闪着碎光,像里面长着的不是血肉,而是填充满了粘稠毒液般的物体,让人看了心生忧怖。
“在你情绪开始剧烈起伏的时候,你身体内潜伏着的暗元素开始躁动了。”艾伦温声开口,语调温柔得和他日常的冷脸完全不相符。
他像压根看不出人脸上豁条口有多可怕一般,哪怕反应过来的伊莱小心偏了偏头,流露出了不想让他看的意味,往后躲了躲,他的手却是还追了上去,托着人下巴将那逃跑的脑袋“逮”了回来,让指尖继续触碰上那道“伤疤”周围,小心描摹。
“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