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是害怕有人假传圣旨,毕竟这年头,敢假传圣旨,还传到大牢里的人可不多,只是心里觉得很惊奇。
叶澄可不觉得,他在何来手心里含含糊糊写了一个字,就能直接引得皇帝大为重视,亲自召见。说白了,只是一个字而已。皇帝是什么人,就算真的有些在意他写的那个字,手下有的是人派去问他。
必然不是全因为那个字。
那就是因为叶家了。
马车停下,叶澄掀开车帘,何来正在外面等他。
何来笑道:“小叶大人,快请吧。”
叶澄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灯笼。
这里不是皇宫。如今皇宫应该已经下匙,陛下怎么会这个时候还待在宫外?
走了一阵,何来把他领进了一间空屋子,给他上了杯茶,就离开了。没过多久,有通传声在门外响起。
脚步声慢慢接近,叶澄没有回头看,直接拜倒于地:“罪臣见过陛下。”
明黄色的衣摆从他眼前走过。皇帝坐在高座,视线扫过叶澄包得严严实实的脸,沉声道:“拒不接旨,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
叶澄没为自己辩解,只是俯首:“臣有负皇恩。”
他敢走这一步,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在叶端瑜的记忆中,当今陛下并不是个严苛暴戾的人。相反,他瞧着面色冷淡,不爱和人谈笑亲近,其实内里很有几分宽巨集大量的脾性,在琐事上对大臣很宽和,便是待宫人,也不会随意打骂,是个难得讲理的皇帝。
皇帝见他不辩解,只哼了一声:“你闹成这样,半点读书人的颜面都不顾了,不就是为了叫何来给你传信?朕也来了,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叶澄脸皮厚,这点讥讽对他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他脊背挺直,声音平稳沉静:“臣确有一桩要紧事想禀报陛下。”
“臣在狱中,昱王爷偶尔派人送些东西来,故臣对这桩案子的经过也略知一二。臣听送东西的人说,最后查出春闱题泄,原是和臣父亲身边的一位姓陈的清客有关。臣联想起了一桩有关那人的旧事。”
昱王派人来见他这种事,皇帝想必也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说的不紧不慢,皇帝也不急,声音淡淡:“继续说。”
“那位姓陈的清客,平日没什么别的喜好,只是爱去冷香园听戏。臣半年前赴同窗宴请,曾在冷香园里见到他送一人离开,态度极亲热恭敬。臣当时就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但没多想。如今在牢里突然想起这件事,臣才想起来,原来是三年前在昱王府见过那人。”
这段话七分真,三分假。叶端瑜不曾在冷香园撞见那个清客与昱王的手下,但那二人确实是在那个戏园接头,那人也确实和昱王有牵连。叶澄不怕皇帝查。这件事季呈佑并不无辜,只要皇帝真的起了疑心去查他,必然能查出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来。到时候,叶端瑜到底有没有在园子里见过那两人,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了。
空气陡然沉默下来。何来等人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屋子里寂静地吓人。
半响后,皇帝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却无故透着一股冷意:“说完了?你的意思是,春闱泄题案和昱王府有关。除了这些没凭没据,不知真假的话,你有证据吗?”
这话说的,旁人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叶澄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空气的冷凝,像是往常应对诗词经义般平静自如:“臣没有证据。臣今日所言,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臣知道些什么,便跟陛下说什么。”
他确实没有证据。作为一个在一无所知的境地,突然入狱的人,他也不应该有证据。
没有能摆出来的证据,就不能乱说话。叶澄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今日所做的事,压根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皇帝简直是气笑了,“你抗旨在先,污蔑亲王,离间皇家骨肉在后,足够你死一百次!”
“陛下,昱王和臣数十载相伴,情谊甚笃,更有婚约在身。难道臣,”一直以来,都镇定自如的人说到这里,言语颠倒,手死死抓紧,青筋毕露,眼圈控制不住地泛出些微的红色来,“臣无故攀扯昱王,难道对臣有什么好处吗?”
叶澄闭了闭眼,失态也只是片刻,很快就平复下来。
“罪臣抗旨,死不足惜。但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叶澄声音微低,却仍然坚决,“臣赴死之前,求陛下允臣将那人画下来,好供日后查证。”
听了叶澄的话,皇帝沉默片刻,摆了摆手:“去给他拿纸笔来。”
何来亲自送来了用具。皇帝没说让叶澄起来,他便直接伏在地上画。
叶端瑜丹青了得,叶澄又稍作了些改动,很快叶端瑜记忆中那人便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
何来将画像呈上去。皇帝看了一眼,示意何来将画像收起来:“朕会派人去查。只是,”皇帝看着座下脊背挺直的人,眼睛微微眯起来,“纵然你说的是真的,这件事也很可能只是个巧合。”
和那清客一起听过戏的人太多了,莫说时间过去那么久,叶端瑜有没有认错人,就算他真的没认错,这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弄不好是季呈佑欢喜叶端瑜,想从那清客嘴里打听打听叶大人的喜好呢?
叶澄苦笑了一声:“臣亦盼着是个巧合。”
皇帝继续道:“所以朕实在想不明白,你既然与昱王情谊甚笃,不过是这样两桩不起眼的小事,为何会立刻将此次的泄题案和昱王联想在一起。”
叶澄仅凭借这个,就怀疑昱王涉入泄题案,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他一定还知道些别的什么,才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
叶澄面色迟疑了一下,艰难开口道:“许是臣小人之心,但臣早前确有所觉,昱王殿下似乎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第41章
皇帝一时没说话。叶澄自始至终垂着头, 看不到皇帝的表情, 只是耳边听到灯花炸开的声音。
“朕倒是瞧着老九和你情分不错。”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再说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婚约,有什么不满意?”
“当年昱王爷与臣的婚事是因何结下, 陛下也定然是清楚的。”叶澄眼睫垂下,映衬着苍白的脸色和缠绕的绷带,看上去格外疲累, “如今殿下长大了,或许想娶妻生子, 也未可知。”
这婚事,当然不像民间传的那样, 是先帝觉得他们情深义重, 佳偶天成, 特意成全。那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如今登基的皇帝,是元后唯一的嫡子, 相貌堂堂,心性宽和, 文治武功虽不说多厉害,却也样样拿得出手。按照常理说, 自然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但天家的规矩却和寻常人家不同。
先皇和元后感情不和, 对这个儿子一向平平。随着时间过去, 皇帝长大成人, 先皇仍在盛年, 待他就越发顾忌。尤其是元后去世,先帝重新立后,继后生下了九皇子——季呈佑。季呈佑一出生就深受宠爱,经常被先帝带在身边。大家都不是瞎子,能看得出来,先帝那时候是打算将季呈佑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在猎场受伤,打那之后,身体每况日下。季呈佑那时太年幼,就算再扶持几年,也一定争不过年近三十,势力早成的皇帝。叶端瑜和季呈佑的婚约,正是在那时候定下的。
为了避开皇帝的锋芒,保下自己疼爱的幼子,先帝竟舍得壮士断腕,绝了昱王的后路。若连亲生的子嗣都没有,那还能对皇位产生什么威胁呢?
皇帝继位这三年,从没有为难过季呈佑,反而对季呈佑多有厚待,除了看先帝和太后的面子外,也未必就没有这件事的原因在里面。
可惜啊,叶澄漫不经心地想,人就是不知福。④思④兔④在④线④阅④读④
虽说不至于到了要谋反篡位的地步,但眼看着皇帝子嗣艰难,难免就有了别的心思。
皇帝没有接叶澄的话,只是问道:“你不愿意入昱王府,就是为了这些没边的猜测?”
“并非如此。”叶澄闭了一下眼,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只是臣宁死,不愿为人后院,有辱叶家声名。”
皇帝不快,顺手拿起手边的毛笔砸他:“你是小娘子吗?要死要活地给谁看。朕要是想叫你死,直接一杯酒送进牢里去,还叫你来做什么?!”
叶澄没躲,任那毛笔带着墨汁摔在自己身上,将袍子染污。他抬起头:“求陛下允臣充军去吧。”
皇帝看他脊背停止,言辞恳切,并不似违心的模样,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你不愿意做侧君也就罢了。充军一事,”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莫再提了。”
叶端瑜身体如何,皇帝不是很清楚,但想来日日在家读书的人,能强健到哪里去?叫他去充军,和叫他去死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晚点早点。
“罪臣抗旨,罪在不赦。”叶澄却不放弃,坚持道,“陛下顾及往日的君臣情分,饶臣一死。但若连惩处都没有,岂能服众?”
“叶氏以忠恪传家。如今罪臣离了朝堂,不能再为陛下分忧。”叶澄的声音微颤,“臣愿刺配充军,前往北疆,终身为陛下守疆卫土。”
叶澄当然不像自己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他非要去边疆,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建功立业,给将来做些打算,二是给叶家人找条活路走。
叶家是季呈佑选定的替罪羊。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叶澄一直在怀疑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叶家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真的死于流途,还是说,死于更隐晦,见不得人的阴谋呢?
纵然皇帝对叶家有些情分,也顾忌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但去了边关就不一样了。大夏的北边靠着强敌,北疆皆是军事要塞,季呈佑怎么也不可能把手伸到那里去。
皇帝的表情复杂:“你真的想好了?刺字可比留疤要严重多了。只怕将来亲事都艰难。”
刺配充军,当真是极重的刑罚。就算将来得赦,脸上的字也去不掉。仕途更是彻底断绝了。
叶澄深深叩首:“臣决心以身许国,此生再不起婚配之念。求陛下成全。”
他划伤的脸,自请重罚,甚至是发誓再不嫁娶,都是他的投名状。如果他今日来为叶家求情,难免会被怀疑居心叵测。但若他无所求,那他说的话,自然就多了几分可信的力度。
皇帝看着形容落魄,却仍然气度从容,脊背挺拔的青年,面色复杂了一瞬,叹口气:“你走吧,朕知道了。”
叶澄谢过恩,跟随一个小太监离开了。
何来上前端茶,皇帝坐在榻上,语气略带抱怨:“老师那样端方的君子,怎么养出来这样心眼多的孙儿?”
何来赔笑:“奴才只觉得小叶大人说的恳切,倒瞧不出别的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何来一眼:“文臣杀人不见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