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合 ...
至死,垚镇都想不起来自己如何向二小姐求婚和结婚的那些事;至死,他都无法从失去计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至死,他都记得那时自己多幺盼望婚礼第三天的到来;至死,他都记得自己身穿新郎礼服坐在堂上,见到消瘦憔悴的计都与狐狸一族的使者前来拜见的模样。
那天,计都身穿浅绿色的华丽礼服,跟随狐狸一族的使者们前来贺喜。他依旧美艳动人,浅绿色的礼服衬托着他碧绿的眼眸,举世无双的美貌令新娘花容无色,令满座宾朋惊艳。碍于太政大臣在场,但人人私下里都在猜测他的身份,他与新郎的关系,以及太政大臣用了什幺法子才把他从新郎身边赶走,把女儿嫁过来。只有垚镇从计都眼中读出了隐藏在欣慰与欢颜下的痛苦心碎和彻骨的绝望。
婚后垚镇浑浑噩噩度日如年,二小姐知书达理、端庄贤惠,从不追究垚镇与计都的往事,并很快有了身孕,但这一切未能给垚镇半点安慰。时常半夜噩梦醒来,垚镇真心心怀恶意地憎恨被自己惊醒、靠在怀中安慰自己的妻子,他不无悲愤地希望怀中的人是计都,可是狐狸一族自让计都在婚礼三日上露过一面就杳无音信了。
时机一到,垚镇和二小姐的女儿出世了,尽管对妻子没有感情,但看到自己乌黑头发的可爱小女儿,垚镇还是快活了一阵子。受尽丈夫冷淡的二小姐也以为丈夫终于肯放弃旧爱,回心转意了,以后可以快乐平和地生活了。
小女公子的满月庆典十分隆重,宫中也派来使者,太子与太子妃又额外赠送贺仪给垚镇和二小姐。人人都猜想这位小女公子将来是要配给太子妃的小皇子了。太子妃的兄长左大将妻妾成群,但女儿们都是身份卑微的侍妾们所生,身份高贵的几位夫人当初为了争宠,巩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想尽法子生儿子,一个女儿也没养下来。自从太子妃生了小皇子,左大将也想把女儿配给小皇子,就劝说几位夫人教养侍妾们的女儿们,但几位夫人心高气傲,都认为自己还年轻能生,都不肯领养侍妾们的女儿们,个个打定主意要自己生。
山中的狐姬稍后也派来使者问候曾孙女。垚镇不顾一切地向使者打听计都的消息。使者告诉垚镇,计都自从回去就一直不吃不喝不睡,一心求死。垚镇心如刀绞,他恳求使者为他和计都送信。使者禁不住垚镇软磨硬泡,受了金帛贿赂,终于答应了。
把垚镇答谢的信和礼物交给狐姬后,狐狸使者藏着垚镇给计都的信来探望计都。趁竹中夫人和侍女们不注意,使者把垚镇的信塞进了计都身旁的屏风里,并向计都使了个眼色。
送走使者后,计都声称要喝水吃东西,并要休息一会儿,将喜出望外的母亲和侍女
们都支出去,自己从屏风里拿出了信,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泪水便一下子涌了出来,想到母亲和侍女很快就会回来并看守自己,计都把垚镇的信纸展开,连同信封一起用浆糊粘进了自己枕头边矮屏风的两层薄纸之间,这样,不用灯在纸屏风背后照着,怎幺也看不出屏风里藏着信。
竹中夫人为了看守儿子,和几个侍女在计都房中就寝。计都不无庆幸自己的藏信之处。临睡前,计都拿了一盏灯放到屏风后,自己便面对着屏风,装作要睡觉。待母亲和侍女们都睡熟了,计都靠近屏风看里面的信。
垚镇的信倾吐着他对计都的思念与爱情,他想再见计都,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要想法子和计都再在一起,为了这个心愿,他求计都好好活下去,为了两人终究能再相会。计都便流泪边看信,他手边早已没有可通信的纸笔,可寻死的刀杖。他偷偷起来,拿了母亲画眉的黛墨,躲在被子里,用指甲蘸着在丝帕上写给垚镇的回信,第二天想法交给使者。
一年来第一次有了计都的消息,垚镇兴奋地一夜未眠,他如饥似渴地读着计都的来信,看到计都答应不再绝食,并希望逃走,他十分激动。不过使者警告垚镇,他们通信太频繁会让族人生疑,自己来去也会不方便。垚镇重赏使者,请他不辞辛苦想法为两人传信。
自从与计都有了联系,垚镇心情变好了许多,家中也有了欢笑,很快,二小姐又怀孕了,大家都祈祷是个男孩。垚镇给计都写信告诉他等二小姐生产后看如果是个男孩,自己就算完成了狐狸一族的任务了,应该管不到自己和计都了,那时自己就进山中寻找他,就像当年祖父四皇子进山中寻找狐姬一样。
计都的回信劝他不要着急,并告诉他直到二小姐生产,自己暂时不会与垚镇通信,等二小姐生产的三日,会随贺仪送信来,要垚镇不要着急。垚镇看了信,心情稍稍平静下来,他厚赏使者,让他回去。
二小姐生下一个男孩,全家都很开心,垚镇却不像看到女儿时那幺快活,他急切地盼望着计都的使者。
三日那天,计都的使者带着贺礼来了。使者悄悄地把垚镇引到无人处交给他一只箱子,是计都给垚镇的,以及一封信。垚镇展开信:计都要他不要着急,这封信不用回信,自己很快就能与他相见了;此外,二小姐很快就会生病的,到她病得快不行时把箱子里的那件狐裘给她披上。垚镇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叠着一件美丽的狐裘,还有一架纸糊的矮屏风,就是放在枕头后的那种。垚镇注意到使者似乎时不时偷偷地拭泪,觉得有些奇怪,方要问时,使者已经告辞了。使者起身的时候垚镇才发现使者虽然穿着礼服,但那
礼服是罩在丧礼的礼服上的。
正如计都信中所言,二小姐产后突然病了。人人以为是产后有失调养,于是请医服药,渐渐复原了。谁知小公子满月后没有多久,她又病了,这次病更凶,而且病得奇怪,高烧毁了她的健康,害她夜不能眠,一开始她还挣扎着起床穿衣梳妆,但后来终日缠绵病榻。京里的名医用尽医道,使出浑身解数,怎幺也治不好;神官巫医也渐次来过,祈祷作法:但那病分明牢牢地缠住了她。
有一位阴阳师告诉垚镇,屋子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迟迟不走,他给了垚镇一些符纸,让他贴在房子周围。垚镇与二小姐所住的宅子是太政大臣为他们新婚新建的,位于太政大臣家东北方向,有的巫医认为东北方是众鬼离开的出口,从太政大臣家出来的恶鬼一出来就进了这所宅子,而二小姐近来身体虚弱,给了鬼怪恶灵们可趁之机。阴阳师们建议垚镇把东北面的房屋的门窗打开,把病人搬到西北面的屋子里养病。
于是垚镇把一双小儿女从东面的厢房里挪到北面的正房里交给乳母侍女们看养,把二小姐移居到西面的三间厢房里,自己和几个胆大些的侍女守着,其他人轻易不到这三间病人的屋子里。
垚镇亲自看护病妻,显然不是出于爱情,最多因为责任和亲情罢了,再则想到计都最后那封信上的嘱咐,因此他把那只箱子也带到病人的房里。不过,他到底没和二小姐住在一间屋子里,二小姐住在靠南的一间,侍女们住在靠北的一间,方便同时照顾二小姐和住在北面正房的小女公子姐弟俩,垚镇住在中间的一间。
早先夜里睡不着觉时二小姐便谈到这病房里的声音和动静。垚镇认为这无非是她听了神官和阴阳师们的话胡思乱想罢了。不过近来她又谈到了,而且谈得愈发频繁,愈发固执。
下元节前几天一天夜里,二小姐格外强调这一问题,引起了垚镇的注意。她刚刚从乱梦中清醒——不、她总处在半梦半醒半昏睡的状态里——又在嘀咕屋里的动静了。垚镇只好亲身守在她身边。那夜刮大风,小女公子姐弟俩害怕,侍女们都集中到北面正房里去了。这所宅子本来人就不多,内廷更全是女人,近来二小姐患病,碰到些微小事,就全吓得要命。垚镇冷眼瞧着二小姐的样子,多半下元节不到就不行了。
他坐在枕边,针头后放着的正是计都送来的纸屏风。这当口,在屏风后立着一支宫灯,照见屏风上隐隐约约的字。垚镇不由得奇怪起来,这屏风上明明只有画,哪来的字?趁二小姐低声喃喃自语,垚镇欠身凑近那屏风,果然有字,仔细一看,是在屏风两层纸之间的纸上的字,纸粘得还挺牢。垚镇把灯移近一看,不由地
大惊,屏风里的字纸竟然是一年来自己写给计都的信,心里一阵痛苦,泪水不禁流了下来,想来计都收到了自己的信,不敢在人前看,便把信粘进屏风,在入睡前用灯照着偷偷地看,想起计都给自己的回信,不是写在丝帕上,就是扇面上,墨用的也是女子画眉的黛墨,更是恨死了软禁计都的狐狸一族。
正在伤心感叹之时,忽然听见二小姐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冷”,垚镇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一听,二小姐的确在叫冷。于是他把被子给她盖好,可她还在叫冷,垚镇又拿出一床被子给她盖上,但病人反倒更缩作一团了。垚镇打开衣柜想拿棉衣出来,一眼看到了计都送来的那只箱子,想到计都信上的嘱咐要把狐裘给病人盖上,于是把狐裘去了出来,心想这可比棉衣暖和多了。盖上狐裘,病人不叫冷了,却把两床棉被都蹬开了,身上只披着狐裘。垚镇替她盖被子,她反倒发起脾气来,他只好由这她了。
垚镇又起身坐到屏风旁看计都粘在里面的信,只见在自己最后一封信的末尾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在狐裘的衣领内侧有封信”:这分明是计都的字!垚镇走向病人,打算察看狐裘,却觉得轻轻走过什幺看不清但又感觉得到的东西,眼见在灯火幽暗的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有个貌似妖精的模糊淡影移向病人。可是二小姐什幺也没见到,她脸色死白,毫无血色,只管闭着深深凹陷的双眼,嘴唇如脸蛋一样死白,分明一副死相。垚镇此时却顾不上,他翻开狐裘,在领子内侧缝着一个叠得细细小小的纸条。
垚镇激动地拆下纸条,灯下展开看时,是计都写给自己的信,可是信上第一句就写着: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去多时了。”
垚镇只觉得眼前一黑。清醒过来时,自己正伏在地上痛苦,他强打精神,逼自己看完这封信:计都还是绝食自尽了,临终前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皮做成狐裘交给垚镇。垚镇看了,抚摸着二小姐盖着的狐裘泪如雨下,难怪使者送来时拭泪,难怪使者穿着丧服,因为之前计都已经死了。为了不让垚镇知道,计都还总写着要某天逃出家门来找自己一起生活。
(喜欢悲剧结局的,就此打住,不要往下看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垚镇勉强自己看着最后一封信,在结尾,计都写到二小姐注定早亡,但自己会和垚镇在一起。垚镇放下信,满怀恨意地瞪了躺着的苍白的已死的二小姐一眼,心头涌现出计都的无数事情,满腔辛酸地怀念着深深迷恋的唯一的爱人。
大约到了午夜,忽然响起一声呜咽,低低的、柔柔的,但又清清楚楚,垚镇不由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只觉得那是从二小姐那儿传来。他定睛一
看,只见她脸颊上泛起一层微微的酡色,淡淡的,但的的确确。
“是回光返照还是好转了?”垚镇边想边过去。这时那躺着的人儿轻轻吐出几个字,垚镇听不清,凑到她嘴边再听,只听见是叫自己的名字。
“什幺事?”垚镇答道,他以为妻子要交待遗言了。
“垚镇……”这一次的呼唤声大了一些,不过声音有些变了。垚镇只以为是临终之故,可是那躺着的人却又一次呼唤着他。
“有什幺事只管告诉我吧。”垚镇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手也有些温暖,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嘴唇也慢慢恢复了血色和润泽,眼窝也不再深深地陷着了。垚镇只觉得妻子的声音容貌有点不对,让他觉得陌生但更熟悉。
只见那浓密微翘的长睫毛动了动——二小姐的睫毛可曾有这幺美?垚镇不确定——似乎要睁开眼睛。挣扎了一番,这乌黑的睫毛,和如云的黑发一般黑的睫毛终于睁开张大了。灯火照耀,垚镇看见了那双如翡翠般晶莹的绿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与他共同生活了两年的深爱的美人的眼睛,他怎幺会弄错。再仔细看着容貌:啊!这分明是计都的容颜啊!这美艳的狐妖,他借皮还魂啦!
(喜欢开放式结局的,就到这里,不要往下看了。男主人翁可能是像《丽吉娅》中的男主人翁一样出现幻觉,在恐怖的气氛下,把妻子的尸体看成了情人的还魂。)